沈家媽告訴梁鸝,二樓住著陳阿姨一家門,方才抱過你的。
三樓住兩戶,一戶孫家,一戶租住給牛肉麵館老闆,四樓住三戶,左邊房住姚伯伯,右邊房姚伯伯租給了音樂學院女學生,當中這間才是她們自己的窟家。
沈家媽拉開郵差綠色紗門,催梁鸝快點進去,有蚊蟲。
梁鸝急走兩步,身後咣地關闔,「換拖鞋!」一雙新的藍拖鞋擺她面前,她解開涼鞋扣絆換上,看外婆把皮鞋擺進門邊的櫃里,便也有樣學樣。
一個高壯的男人只穿短褲,打著光膀聞聲過來,他叫沈曉軍,站在玄關通內室的門處,像一堵厚實的牆,光線從罅隙處漏過來,看到灰塵如小蜢蟲在飛舞,梁鸝揉揉眼。
沈家媽有些奇怪的低問:「你不去上班?」他點頭:「前些天替小李子頂班,今朝休息。」
沈家媽放下心來,側身朝梁鸝介紹:「這是你舅舅。」又朝他說:「叫伊她阿鸝。去把背心穿上,當著小姑娘面好意思!」
梁鸝聽得輕笑一聲,那人影子一閃,面前豁然敞亮,隨著外婆走進內室,頓時驚呆了,姆媽說上海人的房子是螺螄殼裡做道場,果然沒有騙她。
四四方方的一小間,桌椅衣櫥立櫃沙發和兩張床擺的滿滿當當,雪青的窗帘布拉開,陽台篩進一條條日光,在棕黃色的傢具上攀爬著,牆角有落地風扇,正搖著頭呼呼作響,沈家媽打開衣櫥取了件白底黑點的襯衫出來,邊換邊道:「阿鸝,桌上有菊花茶,有杯子,要喝自己倒!」
梁鸝不渴,她聽見踩樓梯聲,是舅舅穿了汗衫從閣樓上走下來,一個女子困頓的嗓音從掛蚊帳的床內傳出:「輕點好哇!還讓不讓人睏覺了?」就是一個負氣的大翻身,床嘎吱地呻吟了一下。
沈家媽小聲問麻袋和行李呢,沈曉軍指指陽台,梁鸝看他倆放輕腳步小心翼翼在空隙處穿梭,她想,在自己家裡跟做賊似的。
麻袋裡全是土豆,行李里除葡萄乾、牛肉乾,還有一盒盒藥材,雪蓮、肉蓯蓉、枸杞等,沈家媽還在掏呀掏,掏出個布包來,揭開是一沓鈔票,她在手指上噗噗噴唾沫,仔細地一張張數過來。
沈曉軍背過身看向梁鸝:「儂是哪個鸝?王鸝的鸝?還是美麗的麗?」
她回答:「是黃鸝的鸝!」
沈曉軍換成普通話問:「你不會講上海話?」見她點頭,便道:「那不行,入鄉隨俗,得學會說!」
「不用學!」梁鸝很認真的告訴他:「過兩天劉叔叔會來接我回新疆,新疆不說上海話。」
沈曉軍怔了怔:「姆媽,哪能回事體事情?伊她還要回新疆?」
沈家媽抬頭給他個眼神自己體會,皺起眉說:「你有閑空,就把土豆分分,帶些給那你的丈人老頭子送去!」錢數完了,想想重新再數一遍。
沈曉軍笑了笑,在陽台尋到網兜,蹲身往裡放,一邊道:「確實,他最歡喜吃炒土豆絲,擺點青椒,或做成酸辣,或直接用豬油炒炒。」
「我最歡喜吃啥儂曉得麽?」沈家媽突然問。
「當然曉得,老娘歡喜吃鹽水毛豆子、油爆蝦、糖醋小排、熏魚……」
「最歡喜,最歡喜吃啥?」
「最歡喜……鹽水毛豆子?應該是油爆蝦!不是啊,糖醋小排,一定是熏魚……」
“哦喲,真是,這兒子白養了,丈人老頭子記得牢,自己姆媽不記得!”沈家媽氣得朝他頭上拍兩記。
梁鸝沒有興趣,她看見陽台上也伸出去三根竹竿,晾曬著兩床薄被和七八件濕衣服。順空隙處扒著往下望,看見陳宏森在和誰踢球,左防右守,前突後沖,笑笑嚷嚷,正興緻時,嘀鈴鈴一輛自行車過,只得停下讓道,再繼續踢,踢高了,球落下時砰一聲不曉把什麼撞倒了,立刻有個女人高聲道:「陳宏森!才歇歇辰光,皮又癢了是吧!」
梁鸝便沒再看見他的影子,大概去旁處踢了,她想,還是新疆好,到時都是戈壁灘,想怎麽踢就怎麽踢,自由自在極了。
忽然聽到咕咕聲,走過去掀開紙板,是只蘆花小母雞,一條腿被繩子拴住了,面前放了兩小碟,一碟水,一碟穀子,撒了兩泡稀白的雞屎在旁邊。
沈家媽母子分好東西才進房裡,梁鸝也跟進來,找把小椅子靠牆坐著,風扇時不時轉到她這裡,涼快的很。
沙發上不知何時歪了個年輕姑娘,披散著齊肩發,穿一件黑色鑲花套頭裙子,要睡不睡眯起眼睛,臉色顯得蒼白,有氣無力的。
沈家媽問:「昨天不是夜班麽!怎麽不去睏覺,起來做什麼?」
她不耐煩地嘟囔:「你們吵死了,跑進跑出,我哪裡困得著呀!」
沈家媽說:「阿鸝來了?你也見見。」朝梁鸝招招手:「這是你的小姨!」小姨名叫沈寶珍,是瑞金醫院的護士。
梁鸝站起身道:「小姨好!」沈寶珍睜開眼睛看著她,噗嗤笑出聲音來:「姆媽,你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,怪有趣!」又道:「你叫梁鸝,黃鸝的鸝是吧?」她方才躺在床上,他們說話都聽見了。
梁鸝點頭答是,復又坐下,寶珍伸腿踢了路過的沈曉軍屁股一記:「阿哥,你還王鸝!王黃不分!大老粗,羞不羞!」
「上海人沒幾個王黃分得出!敢踢我!」沈曉軍抓住她的腳丫子一陣亂摳,寶珍縮著腿咯咯笑個不停。
「多大的人了,還沒皮沒臊的!」沈家媽也笑了,看到梁鸝,便想到在新疆的大女,立刻斂起笑,叫住沈曉軍:「我一大早去菜市場買了小菜,還買了一隻母雞,拴在陽台上,你去把它宰了燉湯喝!」又朝寶珍道:”你給慶文打只電話,叫他也來吃飯。”趙慶文是寶珍的男朋友,瑞金醫院外科醫生。
寶珍噘起嘴道:「他沒空來,要值班!」
「又吵架了?」沈家媽一眼看穿:「你這脾氣呀,啥辰光能改一改,也就慶文老實,讓著你……」
寶珍聽得嫌煩,站起身往床鋪走:「我要睏覺了,都勿要來打攪我!」
沈曉軍從陽台上逮住母雞,抓住它的翅膀要到一樓去,瞧到梁鸝坐在那不敢動,低笑道:「要看我殺雞,就跟來!」
梁鸝才不想看殺雞,但想了想,還是跟他去了。